第 2 页 对话莫言
邱: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什么?
莫:不是说我喜欢吃什么,我什么都喜欢吃,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我选择。因为我生在1955年,等我有了记忆时,也就是1960年左右,正是中国经济最困难的时期。大家还觉得很正常,以为人生下来就应该这样半饥半饱的,见了食物眼睛发红,像狼一样要往上扑。我们一生下来就没有体会到像现在的孩子这样一种食物过剩的生活,就感觉到生活就是这样的,就是没东西吃,永远伴着饥肠辘辘的一种感受。
邱:而且小孩也不会把食物和尊严联系在一起……
莫:小孩儿,我想他确实体会不到一个人应该有自尊,应该忍受肉体上各种各样的痛苦来保持人格的尊严,只是在长大之后才会有这方面的思考。我想别说是小孩子了,即便是一个成年人,当他连续几十天都吃不饱时,突然面临美味佳肴,那真的就很像我小说里说的一样,什么尊严都是顾不上的。
邱:现在回想起来,在挨饿的那段时光,给你这一生当中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什么?
莫:最深的印象,就是我现在经常做梦,梦到又在跟人抢夺食物。我想我生活当中很多最屈辱的事情是跟食物有关的,最丧失自尊,让我最后悔的事情也和食物有关,当然我觉得最大的幸福可能也是跟食物有关的。记得上世纪80年代以后,真的,突然一回家,父母亲非常欣慰地把家里的粮食都掀开让我看——那时候我已经当兵在外了——你看今年我们家里有多少粮食,不但今年够吃的,就是明年颗粒无收也不会发愁了。我也感觉到真是幸福,家里面竟然一下子存下了两三年都吃不完的粮食,这种幸福我想是城里人很难体会到的。回忆起往事,我就会感觉到人世间最宝贵的是粮食,而不是什么黄金、钻石,所以这个影响我一辈子。
在煎熬中活着就是生活
邱:在你的书里常提到你的家人,尽管那是一些艺术的形象,不是真正的“我爷爷”、“我奶奶”,或者“我妈妈”,但那些形象又很真实。
莫:很多读者,包括一些西方读者和批评家也在问我,我的小说里为什么总是有一种女性至上的感觉,好像女人是包容一切、创造一切的,男人都是病态的、软弱的、破坏的,为什么会这样?我说这可能来自我从小生活的环境。每当遇到重大问题,家庭生活里出现重大转折,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时,女性的表现——母亲和奶奶的表现,总比父亲和爷爷要坚强。
我爷爷刚开始是个胆大无比的人。当时叫“跑警报”,一旦日本要来扫荡了,所有的农民就牵着牛羊,老太太就抱着母鸡,立刻跑到田野里去,钻到高粱地去躲避。但我爷爷就说不怕,他不走。但后来真的来了日本人,把他堵在堂子里,逼着他交待八路在哪里。我爷爷哪会知道,一个日本士兵拿着刺刀在我爷爷头上来回拉了两下子,头上豁开了两个血口子,血流满面。日本人也没再怎么着,就把家里的鸡给抢走了。后来再说日本人要来了,我爷爷跑得比谁都快。
邱:即便是当时活下来的人,很多人也一直感觉到一种很煎熬的状态,所以我特别想问,一个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的时候,他认为自己存活的意义是什么?
莫:即便在那样的环境里,日本人来,国民党伪军来——我们叫二鬼子、黄旗子,各种各样的游击队来。我们想老百姓干吗还活着,都死掉算了,但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,老百姓还是要生活,还是要关心粮食的问题、收成的问题,要考虑明天的问题,明年的问题,还会为了钱财来争吵。所以这就叫生活。
幽默是活下去的方式
邱:在《生死疲劳》里面有好多笑话。让你觉得那么残酷的场景中,他们的生活那么累,那么辛苦,但还是开很多玩笑。你身边的那些人也是这样吗?
莫:这种幽默是老百姓使自己活下去的一种方式,是解脱自己、减轻压力和安慰自己的一种方式。所以我想,实际上在非常痛苦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幽默感,甚至是黑色幽默,荒诞的幽默。
我们当时叫拉怪话、拉熊话。比如说寒风刺骨,抱着个铁锹,穿着单薄的衣服,哆哆嗦嗦地被生产队的干部赶出去挖沟挖河,这个时候我们照样会讲一些会令人捧腹大笑的话,一边讲还一边唱。
邱:谁是拉怪话最牛的,你是吗?
莫:我可能拉得比较多吧,因为我父亲是从来不讲的。他是非常严肃、方正的一个人,但是我们几兄弟在外面是很有名的拉怪话的人。当他的面,我屁都不敢放,我二哥他们一见我父亲也特别正经,吃饭时没有一个人说话。
邱:你长大后还怕爸爸吗?
莫:不怕,但是几十年形成习惯了。我吃饭跟我太太一块儿,5分钟解决战斗。我女儿喜欢一家人围着饭桌,倒上一杯红酒,她欣赏电影电视里面那样一边吃,一边讲,很优雅地吃。我哪有那么多的优雅,稀里哗啦吃完就走了。我父亲直到现在还是这样,饭桌上很多菜还没摆完,他已经一抹嘴吃完走了,到一边去了。所以我想在那个年代里面,我们真是依靠这样的一些幽默,私底下感觉到生活很有乐趣。
上官金童是我的写照
邱:每一个小说家可能都有自己的精神自传,《丰乳肥臀》封面上有一句话,说你可以不读所有的书,但是要了解莫言,一定要读这本书。
莫:是的,因为《丰乳肥臀》里面,上官金童最大的一个弱点就是懦弱,这真是我的精神自传,我想也是中国像我这样的一代人精神方面的一个弱点。武汉大学的邓小芒曾写过一本书,里面有评论《丰乳肥臀》的一章,他说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灵魂深处都有一个小小的上官金童,这话让我很感动。
邱: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?
莫:我在写《丰乳肥臀》之前就已感受到了这个问题,要不然就写不出这本书来。上世纪80年代之后,慢慢地感觉到对一个男人来讲,懦弱是非常可耻的事情,懦弱使我们不敢坚持真理,也不敢坚持自我,这实际上是非常可怕的。
邱:会想方设法去战胜它吗?
莫:那就是经常要受到提示,包括别人的提示、自己的提示,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退缩。我想懦弱这个东西有它正面的一些好处,确实可以息事宁人。当你受到很大的侮辱时,不懦弱的话,真是会到拔刀相向这种程度了;因为懦弱,你退却了,那么也安全了。
我小说里之所以写了像《红高粱》里的奶奶,以及余占熬这样一些敢作敢为的男子汉,可能就跟自己身上缺少这东西有关系,缺什么就写什么,缺什么就梦到什么。当感觉并认识到自己的懦弱是一个巨大的弱点时,于是在我的很多小说里就出现了那种敢于表达自己内心、敢于坚守自我的人物。